形影神三首
贵贱贤愚(yú),莫不营(yíng)营以惜生,斯甚惑(huò)焉;故极陈形影之苦,言神辨自然以释之。好事君子,共取其心焉。
形赠影
天地长不没,山川无改时。
草木得常理,霜露荣悴(cuì)之。
谓人最灵智,独复不如兹(zī)。
适见在世中,奄(yǎn)去靡(mǐ)归期。
奚(xī)觉无一人,亲识岂相思。
但余平生物,举目情凄洏(ér)。
我无腾(téng)化术,必尔不复疑。
愿君取吾言,得酒莫苟(gǒu)辞。
影答形
存生不可言,卫生每苦拙(zhuō)。
诚愿游昆华,邈(miǎo)然兹道绝。
与子相遇来,未尝异悲悦。
憩(qì)荫若暂乖,止日终不别。
此同既难常,黯(àn)尔俱时灭。
身没名亦尽,念之五情热。
立善有遗爱,胡为不自竭(jié)?
酒云能消忧,方此讵(jù)不劣!
神释
大钧无私力,万理自森著(zhù)。
人为三才中,岂不以我故。
与君虽异物,生而相依附。
结托既喜同,安得不相语。
三皇大圣人,今复在何处?
彭祖爱永年,欲留不得住。
老少同一死,贤愚无复数。
日醉或能忘,将非促龄(líng)具?
立善常所欣,谁当为汝(rǔ)誉(yù)?
甚念伤吾生,正宜委运去。
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
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lǜ)。
人无论贵贱贤愚,都戮力劳心,操持经营,爱惜自己的生命。这种做法是实在是很困惑很糊涂的。因此极力陈述形影对此的抱苦含怨之辞,讲述神辨析自然之理来开释它们。关心此事的人们可以于此获取普遍的道理。
天地长久,永远不会湮灭,山川走形,永远不会变更。
我们平时随处可见的草木,虽然生命短暂,但它们却拥有大自然恒久不变的道理:尽管冬霜使它们枯萎,然而当春天的露水降临时,它们又会重新焕发。
人类是所谓的万物灵长,在生命这个话题上,却反而不能像那些植物一样得到永恒。
适才还在世间相见,可转眼就去了另一个世界,永无归期。
对于这个大世界来说,走了一个人,不会引起他人的注意,但是亲戚朋友,哪有不思念的!
放眼望去,只看到了他生前使用的物品,而这只能引起无限伤感。
我只是一个形体,没有腾化成仙的法术,必然也会死去,这没什么可怀疑的!
希望你能听从我说的话,得到了美酒,千万不要推辞。
长生不老地留存生命是不可能的,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但是卫护生命保持健康,也让人很苦恼,没有好方法。
我打心底里想到昆仑山和华山这样的仙境去学习养生之道,无奈路途遥远不可通。
自从我影跟你形在一起,就一直在一起不离,不管是悲还是喜,我们都一起承受。
其实在树荫下暂时分开,而止于阳光下,我们也始终不离别。
可是,这种形影不离也是不能长久的,因为形总有一日会灭亡,而影也会跟着一起黯然俱灭。
想到身子没了,但是名声也没有留下,实在是心情复杂。
如果多做些有德行的事,立些大功,就可以见爱于后人,为什么不竭尽你的能力为之呢?
酒虽然能够消除忧愁,但是与此相比,岂不是太拙劣不堪了吗?
大自然的造化,是没有私心的,万物自然生长,繁华而富有生机。
人可以列为天地人的“三才”之中,是因为神的缘故啊。
虽然神与形和影相异,但是三者生而依附。
形影神相互依托,三者关系休戚相关,看到形与影如此为生命所困,作为高一等的神,自然不得不说几句话了。
上古时代的三皇,今天又在哪里?
彭祖传说活了八百岁,可是也会终结,再想留在人间实在不可能了。
无论是老人还是小孩,是贤人还是小人,都难逃一死,死后没有区别。
倘若如形所说,每天喝点酒,或许可以暂时缓解不能长生的苦恼,但是长期下去伤身子,说不定不但不能长生,反而减寿了。
倘若如影所说,多做善事确实是件好事。可是留名于世是那么容易吗?又有谁来赞誉你的名声呢?
老想着这些事啊,实在有损我们的生命,不如顺应天命,放浪与造化之间。
听从天的安排,顺其自然,不因长生而喜,也不因短寿而悲。
待到老天安排人生到了尽头,那就到了。此外,不要为这些多虑了吧!
参考资料:
1、郭维森包景诚.陶渊明集全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4450
2、孟二冬.陶渊明集译注:昆仑出版社,2008-01.
贵贱贤愚:泛指各种各样的人。营营:原是形容往来不绝。忙碌奔波的样子,这里指千方百计地谋求、惜生:爱惜自己的生命。斯:这,指代“营营以惜生”的人。惑:迷乱,这里作“糊涂”解。极陈:详尽地陈述。辨:辨析。自然:指自然之理。释:开释,排遣。好事君子:关心此事的人们。君子:对人的尊称。其心:指这组诗所阐明的道理。
长不没:永远存在,不会消亡。无改时:永恒不变。
常理:永久的规律。荣悴之:使它开花与衰落。之:指草木。这两句的意思是说,秋冬之季,寒霜使草木凋零枯萎;春夏之季,雨露又使它们重新繁茂。
谓人最灵智:是说人在天地万物中最为尊贵、杰出。不如兹:指不能像天地草木那样。
适:刚才。奄去:忽然消失,指死亡。奄:忽然。靡:无,没有。
奚觉:谁会感觉到。无一人:少了一人。岂:犹言“其”,“岂不”的意思。
余:剩余,留存。平生物:指生前所用之物。洏:流泪的样子。
腾化术:修炼成仙的法术。尔:那样,指死去。
苟:草率,随便。
存生:使生命永存。卫生:保护身体,使人健康长寿。拙:愚笨,指无良策。
昆华:昆仑山和华山,传说都是神仙居住的地方。邈然:渺茫。
子:您,指形。未尝异悲悦:悲哀与喜悦从来没有相异过,即指形悲影也悲,形喜影也喜。
憩荫:在荫影下休息。乖:分离。止日:在阳光下。
黯尔:黯然,心神沮丧的样子。
五情:亦泛指人的情感。
立善:古人把立德、立功、立言叫做三不朽,总称为立善。遗爱:留给后世的恩惠。胡为:为什么。竭:尽,谓尽力、努力。
方:比较。讵:岂。
大钧:指运转不停的天地自然。钧本为造陶器所用的转轮,比喻造化。无私力:谓造化之力没有偏爱。万理:万事万物。森:繁盛。著:立。
三才:指天、地、人。以:因为。我:神自谓。故:缘故。
君:你们,指形和影。
结托:结交依托,谓相互依托,共同生存。安得:怎能。
三皇:指古代传说中的三个帝王,说法不一,通常称伏羲、燧人、神农为三皇。
彭祖:古代传说中的长寿者,生于夏代,经殷至周,活了八百岁。爱:当是“受”字之讹,谓彭祖享受了八百岁高龄。永年:长寿。留:留在人间,不死。
复:再。数:气数,即命运。这两句是说,寿长、寿短同是一死,贤人、愚人也并无两种定数。
日:每天。忘:指忘记对死亡的担扰。将非:岂非。促龄:促使人寿短。具:器,指酒。
当:会,该。为汝誉:称赞你。
甚念:过多地考虑。委运:随顺自然。
纵浪:放浪,即自由自在,无拘无柬。大化:指自然的变化。
无:同“毋”,不要。
形神问题是中国哲学中的一个重要命题,特别是老庄哲学中涉及形神关系的论述很多,如《文子·下德》中引老子语曰:“太上养神,其次养形。”《淮南子·原道训》中说:“以神为主者,形从而利;以形为制者,神从而害。”都表示了以神为主,以形为辅,神贵于形的观念。同时也指出了形神一致,不可分割的联系,如《淮南子·原道训》中说:“夫形者,生之舍也;气者,生之充也;神者,生之制也;一失位,则三者伤矣。”即指出了形、气、神三者对于生命虽各有各的功用,然三者互相联系,不可缺一。又如汉初推崇黄老思想的司马谈在《论六家要指》中说:“凡人之所生者,神也;所托者,形也;神太用则竭,形大劳则敝,形神离则死。”更直接地指出了形神合一,这便是老庄哲学中朴素唯物主义思想的体现。然而,在佛教兴起之后,佛教徒鼓吹形灭神不灭,灵魂永恒的唯心思想,如与陶渊明同时的沙门慧远曾作《形尽神不灭论》、《佛影铭》以发挥此种理论,《佛影铭》中就说:“廓矣大象,理玄无名,体神入化,落影离形。”意在宣扬神形分离,各自独立的主张,这种对形、影、神三者关系的见解代表了佛教徒对形骸与精神的认识,在当时的知识界曾有过广泛影响。慧远就曾命其弟子道秉远至江东,请深受佛教影响的著名的文学家谢灵运制铭文,以充刻石。陶渊明的这组诗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写成的。慧远本人与渊明也有交谊,如慧远曾于义熙十年(414年)在庐山东林寺召集一百二十三人结白莲社,讲习佛教,他曾邀渊明参加,而渊明却“攒眉而去”,可见他们在论学旨趣上并不一致,如对形影神的看法就有很明显的分歧。渊明对此的认识可以说基本上本于道家的自然思想,这在他自己的小序中已加说明,陶渊明以为世间的凡夫俗子,不管贫富智愚,都在拚命地维持生命,其实是十分糊涂的事,因而他极力陈述形影的苦恼,而以神来辨明自然的道理,解除人们的疑惑。他揭出“自然”两字,以明其立论之根本。《老子》上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可见道家学说也以取法自然为核心,由此可知陶渊明的思想渊薮。此组诗中他让形影神三者的对话来表明自己的看法。
首先是形体对影子说道:天地永恒地存在,山川万古如斯,草木循着自然的规律,受到风霜的侵袭而枯萎,得到雨露的滋润而复荣,然而身为万物之灵的人类却不能如此。人活在世上,就像匆匆的过客,刚才还在,倏忽已去,再也不能回来,而人们从此便忘了他,似乎世上从未有过这样一个人。亲戚朋友也不再思念他,只留下了些生前遗物,令人见了感伤不已。我作为形体又没有飞天成仙的本领,你影子也用不着怀疑我这最终的归宿,但愿听取我的劝告,开怀畅饮,不必推辞,还是在醉乡去寻求暂时的欢乐吧。
接下去是影子回答形体的话:想求长生不老来维持生命是不可靠的,欲保养生命也往往落得苦恼又拙劣的下场。一心一意要去昆仑山修仙学道,却会发现此路的渺茫与不通。自从我影子与你形体相遇以来,一直同甘共苦,忧喜合一。我如憩息在树荫下,你就同我暂时分手;我若停在阳光下,你就和我不分离。这种形影相随的状况也难以永久持续,当我一旦离世,你便也不复存在。人死名也随之而尽,想起此事便令人心忧如焚,五情俱热。因而影劝形道:唯有立善可以立下美名,为何不去努力留名后世呢?虽说酒能消忧,但同立善相比较,岂不等而下之了!
最后是神作的阐释:造化没有偏爱,万物都按着自己的规律成长繁衍,人所以能跻身于“三才”(天地人)之中,岂不就是因为有了我精神的缘故。我与你们形和影虽然不相同,但生来就互相依附,既然我们结合托体于一身,怎么能不坦诚地说说我的看法:上古时的三皇被称作大圣人,而今他们却在何处?活到了八百多岁的彭祖虽力求长生,但也留不住他人间的生命,老的、少的、聪明的、愚笨的都将同样走向坟茔,没有什么回生的运数可以挽救他们。每日沉湎于酒中或能忘忧,然如此岂不是反而促使生命尽快结束吗?立善常常是人们喜欢做的事,可是当你身后,谁会加以称赞呢?极力去思索这些事情难免丧害了自身,还是听其自然,随命运的安排去吧。在宇宙中纵情放浪,人生没有什么可喜,也没有什么可怕,当生命的尽头来临,那么就让生命之火熄灭吧,不必再有什么顾虑了。
在这三首诗中陶渊明表达了他的人生哲学,故此三诗对理解陶渊明一生的思想极为重要。据陈寅恪先生《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所述,渊明笃守先世崇奉之天师道信仰,故以道家自然观为立论之本,既不同于魏晋时期的自然崇仰者,以放情山水,服食求仙为尚,如嵇康、阮籍等人,又不同于魏晋时期的尊奉孔孟、标举名教者,如何曾之流,而渊明既接受了老庄的思想,又有感于晋宋之际的社会现实,于是创为一种新的自然说。《形影神》这组诗中就典型地体现了这种思想。故此诗不仅体现了渊明个人之哲学观,而且对理解自曹魏末至东晋时士大夫政治思想、人生观念的演变历程有极重要之意义。按此说法,《形赠影》一首就是拟托旧自然说的观点,并加以批评。其中主旨在于说明人生之短暂,不如自然之永恒,这正是嵇康、阮籍等人对自然所抱的看法。持旧自然说的人又大多求长生,学神仙,而渊明诗中说:“我无腾化术,必尔不复疑”,其抨击长生求仙之术的立场明显可见。同时魏晋之间崇尚自然的人又往往于酒中求得解脱,以求在乱世中苟全性命,如阮籍与刘伶等人,故陶诗中也拟其说而有“得酒莫苟辞”的说法。
《影答形》一首,则是依托主名教者的口吻而对旧自然说进行的非难,并提出了对人生的看法。此诗首先指出长生不可期,神仙不可求,即意在指责主自然说者的虚无荒诞,同时,以为死生无常,形影相随,一旦离世,则形影俱灭,名同身亡。因而,他们主张由立善而留名,始可不朽,希望通过精神上的长生来达到永恒,这种主张得力于儒家立德、立功、立言为三不朽的思想,以为人有美名则可流芳百世,万古长存,因而不满于以酒消愁的处世态度,提倡追求身后之名。
《神释》一首即体现了渊明新自然说的主张,借神的话批评了代表旧自然说的形和代表名教说的影。“三皇大圣人,今复在何处”及“立善常所欣,谁当为汝誉”等语意在诋諆主名教者鼓吹的立善可以不朽之说;“彭祖爱永年”以下六句则破除主旧自然说者的长生求仙与沉湎醉乡之论。最后提出纵浪大化,随顺自然,使个人成为自然的一部份,而无须别求腾化升仙之术,如此便可全神,死犹不亡,与天地共存。
陶渊明主张冥契自然,浑同造化的思想是取于老庄哲学,如《庄子·天地》中就说:“执道者德全,德全者形全,形全者神全,神全者圣人之道也。”即充分肯定了神的重要,同时它是建立在德全与形全的基础之上的,即强调了神与形与德(此诗中称之为“影”)的一致。陶诗中对贤愚寿夭的等量齐观也一本于《庄子》思想,故方东树在《昭昧詹言》中也说明了陶诗的主旨出于《庄子》。陶渊明在形神的认识上有一个很不同于佛教徒的主张,即他认为形神的相互依赖与一致,《神释》中说“生而相依附”,“结托既喜同”都表达了这种观点,这与稍后的唯物主义思想家范缜的意见相近,范氏说:“形者神之质,神者形之用;是则形称其质,神言其用;形之与神,不得相异。”(《神灭论》)又说:“神即形也,形即神也;是以形存则神存,形谢则神灭也。”(同上)陶渊明可以说是范缜的先驱者,他对形神问题的看法具有朴素唯物主义的因素。
此诗在艺术上也是颇有特色的,全诗用了寓言的形式,以形、影、神三者之间的相互问答来展开论述,可谓奇思异想,令这一哲学上的讨论富有生动活泼的意趣,即使在说理之中也时时注意到附合寓言中形象的个性。如形对影的赠言中说:“愿君取吾言,得酒莫苟辞。”正如一位主人请一位朋友来对酌而惟恐其推辞,后来李白《月下独酌》中说的“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等等,也是取陶诗之意。又如写影对形的说话云:“诚愿游昆华,邈然兹道绝。”因影子本身没有行动的能力,所以用一“愿”字说明其欲求成仙,可只是一种不可实现的愿望而已。又如“与子相遇来,未尝异悲悦”数语状写形影不离的情景,可谓维妙维肖。
此诗的遣词造句一气流走,自然矫健,无过多的修饰成份,如《神释》中说:“人为三才中,岂不以我故?”说明神为形体之主的道理,十分简明有力。至如“纵浪大化中”四句,气势开阔,直出胸臆,而音调高朗,掷地可作金石之声,故陈祚明就对此诗能作理语而不落熟套,能寓辨论于刚健明快的诗句之中作了充分的肯定。
译文
人无论贵贱贤愚,都戮力劳心,操持经营,爱惜自己的生命。这种做法是实在是很困惑很糊涂的。因此极力陈述形影对此的抱苦含怨之辞,讲述神辨析自然之理来开释它们。关心此事的人们可以于此获取普遍的道理。
形赠影
天地长久,永远不会湮灭,山川走形,永远不会变更。
我们平时随处可见的草木,虽然生命短暂,但它们却拥有大自然恒久不变的道理:尽管冬霜使它们枯萎,然而当春天的露水降临时,它们又会重新焕发。
人类是所谓的万物灵长,在生命这个话题上,却反而不能像那些植物一样得到永恒。
适才还在世间相见,可转眼就去了另一个世界,永无归期。
对于这个大世界来说,走了一个人,不会引起他人的注意,但是亲戚朋友,哪有不思念的!
放眼望去,只看到了他生前使用的物品,而这只能引起无限伤感。
我只是一个形体,没有腾化成仙的法术,必然也会死去,这没什么可怀疑的!
希望你能听从我说的话,得到了美酒,千万不要推辞。
影答形
长生不老地留存生命是不可能的,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但是卫护生命保持健康,也让人很苦恼,没有好方法。
我打心底里想到昆仑山和华山这样的仙境去学习养生之道,无奈路途遥远不可通。
自从我影跟你形在一起,就一直在一起不离,不管是悲还是喜,我们都一起承受。
其实在树荫下暂时分开,而止于阳光下,我们也始终不离别。
可是,这种形影不离也是不能长久的,因为形总有一日会灭亡,而影也会跟着一起黯然俱灭。
想到身子没了,但是名声也没有留下,实在是心情复杂。
如果多做些有德行的事,立些大功,就可以见爱于后人,为什么不竭尽你的能力为之呢?
酒虽然能够消除忧愁,但是与此相比,岂不是太拙劣不堪了吗?
神释
大自然的造化,是没有私心的,万物自然生长,繁华而富有生机。
人可以列为天地人的“三才”之中,是因为神的缘故啊。
虽然神与形和影相异,但是三者生而依附。
形影神相互依托,三者关系休戚相关,看到形与影如此为生命所困,作为高一等的神,自然不得不说几句话了。
上古时代的三皇,今天又在哪里?
彭祖传说活了八百岁,可是也会终结,再想留在人间实在不可能了。
无论是老人还是小孩,是贤人还是小人,都难逃一死,死后没有区别。
倘若如形所说,每天喝点酒,或许可以暂时缓解不能长生的苦恼,但是长期下去伤身子,说不定不但不能长生,反而减寿了。
倘若如影所说,多做善事确实是件好事。可是留名于世是那么容易吗?又有谁来赞誉你的名声呢?
老想着这些事啊,实在有损我们的生命,不如顺应天命,放浪与造化之间。
听从天的安排,顺其自然,不因长生而喜,也不因短寿而悲。
待到老天安排人生到了尽头,那就到了。此外,不要为这些多虑了吧!
注释
贵贱贤愚:泛指各种各样的人。
营营:原是形容往来不绝。忙碌奔波的样子,这里指千方百计地谋求、惜生:爱惜自己的生命。
斯:这,指代“营营以惜生”的人。惑:迷乱,这里作“糊涂”解。
极陈:详尽地陈述。
辨:辨析。自然:指自然之理。释:开释,排遣。
好事君子:关心此事的人们。君子:对人的尊称。
其心:指这组诗所阐明的道理。
长不没:永远存在,不会消亡。
无改时:永恒不变。
常理:永久的规律。荣悴之:使它开花与衰落。之:指草木。这两句的意思是说,秋冬之季,寒霜使草木凋零枯萎;春夏之季,雨露又使它们重新繁茂。
谓人最灵智:是说人在天地万物中最为尊贵、杰出。许慎《说文解字》:“人,天地之性最贵者也。”《礼记·礼运篇):“人者,其天地之德,阴阳之交,鬼神之会,五行之秀气也。”又说:“人者,天地之心也,五行之端也,食味别声被色而生者也。”
不如兹:指不能像天地草木那样。
适:刚才。奄去:忽然消失,指死亡。
奄;忽然。靡:无,没有。
奚觉:谁会感觉到。无一人:少了一人。
岂:犹言“其”,“岂不”的意思。
余:剩余,留存。平生物:指生前所用之物。
洏(ér):流泪的样子。
腾化术:修炼成仙的法术。
尔:那样,指死去。
苟:草率,随便。
存生:使生命永存。《庄子·达生):“世之人以为养形足以存生,而养形果不足以存生,则世奚足为哉!”
卫生:保护身体,使人健康长寿。拙:愚笨,指无良策。
昆华:昆仑山和华山,传说都是神仙居住的地方。
邈然:渺茫。
子:您,指形。
未尝异悲悦:悲哀与喜悦从来没有相异过,即指形悲影也悲,形喜影也喜。
憩(qì)荫:在荫影下休息。乖:分离。
止日:在阳光下。
黯(àn)尔:黯然,心神沮丧的样子。
五情:《文选·曹植〈上责躬应诏诗表〉》:“形影相吊,五情愧赧。”刘良注:“五情,喜、怒、哀、乐、怨。”亦泛指人的情感。
立善:古人把立德、立功、立言叫做三不朽,总称为立善。遗爱:留给后世的恩惠。
胡为:为什么。竭:尽,谓尽力、努力。
方:比较。讵(jù):岂。
大钧:指运转不停的天地自然。钧本为造陶器所用的转轮,比喻造化。无私力:谓造化之力没有偏爱。
万理:万事万物。森:繁盛。著:立。
三才:指天、地、人。《周易·系辞下》:“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兼三材而两之。”
以:因为。我:神自谓。故:缘故。
君:你们,指形和影。
结托:结交依托,谓相互依托,共同生存。
安得:怎能。
三皇:指古代传说中的三个帝王,说法不一,通常称伏羲、燧人、神农为三皇。
彭祖:古代传说中的长寿者,生于夏代,经殷至周,活了八百岁。爱:当是“受”字之讹,谓彭祖享受了八百岁高龄。《楚辞·天问》:“受寿永多,夫何久长?”王逸注:“彭祖至八百岁,犹自悔不寿,恨枕高而眠远也。”永年:长寿。
留:留在人间,不死。
复:再。数:气数,即命运。这两句是说,寿长、寿短同是一死,贤人、愚人也并无两种定数。
日:每天。忘:指忘记对死亡的担扰。
将非:岂非。促龄:促使人寿短。具:器,指酒。
当:会,该。为汝誉:称赞你。
甚念:过多地考虑。
委运:随顺自然。
纵浪:放浪,即自由自在,无拘无柬。大化:指自然的变化。
无:同“毋”,不要。
参考资料:
1、郭维森 包景诚.陶渊明集全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4450
2、孟二冬 .陶渊明集译注 :昆仑出版社 ,2008-01 .
这三首诗大约作于东晋义熙九年(413年),陶渊明当时四十九岁。陶渊明一般被认为是田园诗人,写的都是田园诗。这其实是一个误解。田园诗只是陶诗的一部份,田园诗不足以概括陶渊明的诗,田园诗人也不足以概括陶渊明。
参考资料:
1、郭维森 包景诚.陶渊明集全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4450
形神问题是中国哲学中的一个重要命题,特别是老庄哲学中涉及形神关系的论述很多,如《文子·下德》中引老子语曰:“太上养神,其次养形。”《淮南子·原道训》中说:“以神为主者,形从而利;以形为制者,神从而害。”都表示了以神为主,以形为辅,神贵于形的观念。同时也指出了形神一致,不可分割的联系,如《淮南子·原道训》中说:“夫形者,生之舍也;气者,生之充也;神者,生之制也;一失位,则三者伤矣。”即指出了形、气、神三者对于生命虽各有各的功用,然三者互相联系,不可缺一。又如汉初推崇黄老思想的司马谈在《论六家要指》中说:“凡人之所生者,神也;所托者,形也;神太用则竭,形大劳则敝,形神离则死。”更直接地指出了形神合一,这便是老庄哲学中朴素唯物主义思想的体现。然而,在佛教兴起之后,佛教徒鼓吹形灭神不灭,灵魂永恒的唯心思想,如与陶渊明同时的沙门慧远曾作《形尽神不灭论》、《佛影铭》以发挥此种理论,《佛影铭》中就说:“廓矣大象,理玄无名,体神入化,落影离形。”意在宣扬神形分离,各自独立的主张,这种对形、影、神三者关系的见解代表了佛教徒对形骸与精神的认识,在当时的知识界曾有过广泛影响。慧远就曾命其弟子道秉远至江东,请深受佛教影响的著名的文学家谢灵运制铭文,以充刻石。陶渊明的这组诗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写成的。慧远本人与渊明也有交谊,如慧远曾于义熙十年(414年)在庐山东林寺召集一百二十三人结白莲社,讲习佛教,他曾邀渊明参加,而渊明却“攒眉而去”,可见他们在论学旨趣上并不一致,如对形影神的看法就有很明显的分歧。渊明对此的认识可以说基本上本于道家的自然思想,这在他自己的小序中已加说明,陶渊明以为世间的凡夫俗子,不管贫富智愚,都在拚命地维持生命,其实是十分糊涂的事,因而他极力陈述形影的苦恼,而以神来辨明自然的道理,解除人们的疑惑。他揭出“自然”两字,以明其立论之根本。《老子》上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可见道家学说也以取法自然为核心,由此可知陶渊明的思想渊薮。此组诗中他让形影神三者的对话来表明自己的看法。
首先是形体对影子说道:天地永恒地存在,山川万古如斯,草木循着自然的规律,受到风霜的侵袭而枯萎,得到雨露的滋润而复荣,然而身为万物之灵的人类却不能如此。人活在世上,就像匆匆的过客,刚才还在,倏忽已去,再也不能回来,而人们从此便忘了他,似乎世上从未有过这样一个人。亲戚朋友也不再思念他,只留下了些生前遗物,令人见了感伤不已。我作为形体又没有飞天成仙的本领,你影子也用不着怀疑我这最终的归宿,但愿听取我的劝告,开怀畅饮,不必推辞,还是在醉乡去寻求暂时的欢乐吧。
接下去是影子回答形体的话:想求长生不老来维持生命是不可靠的,欲保养生命也往往落得苦恼又拙劣的下场。一心一意要去昆仑山修仙学道,却会发现此路的渺茫与不通。自从我影子与你形体相遇以来,一直同甘共苦,忧喜合一。我如憩息在树荫下,你就同我暂时分手;我若停在阳光下,你就和我不分离。这种形影相随的状况也难以永久持续,当我一旦离世,你便也不复存在。人死名也随之而尽,想起此事便令人心忧如焚,五情俱热。因而影劝形道:唯有立善可以立下美名,为何不去努力留名后世呢?虽说酒能消忧,但同立善相比较,岂不等而下之了!
最后是神作的阐释:造化没有偏爱,万物都按着自己的规律成长繁衍,人所以能跻身于“三才”(天地人)之中,岂不就是因为有了我精神的缘故。我与你们形和影虽然不相同,但生来就互相依附,既然我们结合托体于一身,怎么能不坦诚地说说我的看法:上古时的三皇被称作大圣人,而今他们却在何处?活到了八百多岁的彭祖虽力求长生,但也留不住他人间的生命,老的、少的、聪明的、愚笨的都将同样走向坟茔,没有什么回生的运数可以挽救他们。每日沉湎于酒中或能忘忧,然如此岂不是反而促使生命尽快结束吗?立善常常是人们喜欢做的事,可是当你身后,谁会加以称赞呢?极力去思索这些事情难免丧害了自身,还是听其自然,随命运的安排去吧。在宇宙中纵情放浪,人生没有什么可喜,也没有什么可怕,当生命的尽头来临,那么就让生命之火熄灭吧,不必再有什么顾虑了。
在这三首诗中陶渊明表达了他的人生哲学,故此三诗对理解陶渊明一生的思想极为重要。据陈寅恪先生《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所述,渊明笃守先世崇奉之天师道信仰,故以道家自然观为立论之本,既不同于魏晋时期的自然崇仰者,以放情山水,服食求仙为尚,如嵇康、阮籍等人,又不同于魏晋时期的尊奉孔孟、标举名教者,如何曾之流,而渊明既接受了老庄的思想,又有感于晋宋之际的社会现实,于是创为一种新的自然说。《形影神》这组诗中就典型地体现了这种思想。故此诗不仅体现了渊明个人之哲学观,而且对理解自曹魏末至东晋时士大夫政治思想、人生观念的演变历程有极重要之意义。按此说法,《形赠影》一首就是拟托旧自然说的观点,并加以批评。其中主旨在于说明人生之短暂,不如自然之永恒,这正是嵇康、阮籍等人对自然所抱的看法。持旧自然说的人又大多求长生,学神仙,而渊明诗中说:“我无腾化术,必尔不复疑”,其抨击长生求仙之术的立场明显可见。同时魏晋之间崇尚自然的人又往往于酒中求得解脱,以求在乱世中苟全性命,如阮籍与刘伶等人,故陶诗中也拟其说而有“得酒莫苟辞”的说法。
《影答形》一首,则是依托主名教者的口吻而对旧自然说进行的非难,并提出了对人生的看法。此诗首先指出长生不可期,神仙不可求,即意在指责主自然说者的虚无荒诞,同时,以为死生无常,形影相随,一旦离世,则形影俱灭,名同身亡。因而,他们主张由立善而留名,始可不朽,希望通过精神上的长生来达到永恒,这种主张得力于儒家立德、立功、立言为三不朽的思想,以为人有美名则可流芳百世,万古长存,因而不满于以酒消愁的处世态度,提倡追求身后之名。
《神释》一首即体现了渊明新自然说的主张,借神的话批评了代表旧自然说的形和代表名教说的影。“三皇大圣人,今复在何处”及“立善常所欣,谁当为汝誉”等语意在诋諆主名教者鼓吹的立善可以不朽之说;“彭祖爱永年”以下六句则破除主旧自然说者的长生求仙与沉湎醉乡之论。最后提出纵浪大化,随顺自然,使个人成为自然的一部份,而无须别求腾化升仙之术,如此便可全神,死犹不亡,与天地共存。
陶渊明主张冥契自然,浑同造化的思想是取于老庄哲学,如《庄子·天地》中就说:“执道者德全,德全者形全,形全者神全,神全者圣人之道也。”即充分肯定了神的重要,同时它是建立在德全与形全的基础之上的,即强调了神与形与德(此诗中称之为“影”)的一致。陶诗中对贤愚寿夭的等量齐观也一本于《庄子》思想,故方东树在《昭昧詹言》中也说明了陶诗的主旨出于《庄子》。陶渊明在形神的认识上有一个很不同于佛教徒的主张,即他认为形神的相互依赖与一致,《神释》中说“生而相依附”,“结托既喜同”都表达了这种观点,这与稍后的唯物主义思想家范缜的意见相近,范氏说:“形者神之质,神者形之用;是则形称其质,神言其用;形之与神,不得相异。”(《神灭论》)又说:“神即形也,形即神也;是以形存则神存,形谢则神灭也。”(同上)陶渊明可以说是范缜的先驱者,他对形神问题的看法具有朴素唯物主义的因素。
此诗在艺术上也是颇有特色的,全诗用了寓言的形式,以形、影、神三者之间的相互问答来展开论述,可谓奇思异想,令这一哲学上的讨论富有生动活泼的意趣,即使在说理之中也时时注意到附合寓言中形象的个性。如形对影的赠言中说:“愿君取吾言,得酒莫苟辞。”正如一位主人请一位朋友来对酌而惟恐其推辞,后来李白《月下独酌》中说的“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等等,也是取陶诗之意。又如写影对形的说话云:“诚愿游昆华,邈然兹道绝。”因影子本身没有行动的能力,所以用一“愿”字说明其欲求成仙,可只是一种不可实现的愿望而已。又如“与子相遇来,未尝异悲悦”数语状写形影不离的情景,可谓维妙维肖。
此诗的遣词造句一气流走,自然矫健,无过多的修饰成份,如《神释》中说:“人为三才中,岂不以我故?”说明神为形体之主的道理,十分简明有力。至如“纵浪大化中”四句,气势开阔,直出胸臆,而音调高朗,掷地可作金石之声,故陈祚明就对此诗能作理语而不落熟套,能寓辨论于刚健明快的诗句之中作了充分的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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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赠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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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无腾化术,必尔不复疑。
愿君取吾言,得酒莫苟辞。
影答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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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钟,琥(hǔ)珀(pò)浓,小槽(cáo)酒滴真珠红。
烹龙炮凤玉脂泣,罗帏(wéi)绣幕围香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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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况春光渐老日将暮,桃花如雨,飘落满地红。
劝世人,不如终日醉呵呵,一日归黄土,纵是酒仙如刘伶,望一杯,也只是,痴人说梦。
参考资料:
1、林庚.林庚诗文集第7卷.北京市:清华大学出版社,2005年:452页.
2、李哲.古诗词经典唐诗宋词.西宁市:青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68-69页.
钟:盛酒的器皿。琥珀:色黄净,喻指美酒。槽酒:酿酒的器皿。真珠:喻酒色的柔润莹洁。真珠红:名贵的红酒。
玉脂泣:比喻油脂在烹煮时发出的声音。罗帏:一作“罗屏”。
龙笛:长笛。鼍鼓:用鼍皮制作的鼓。鼍:扬子鳄。
酩酊:大醉。刘伶:晋人,“竹林七贤”之一,以嗜酒著称,著有《酒德颂》。
这首诗将一个宴饮歌舞的场面写的缤纷绚烂,有声有色,形神兼备,兴会淋漓,并且以精湛的艺术技巧表现了诗人对人生的深切体验。
这首诗的前五句描写一幅奇丽熏人的酒宴图,场面绚丽斑斓,有声有色,给读者极强烈的感官刺激。作者似乎不遗余力地搬出华艳词藻、精美名物,目不暇接:“琉璃钟”、“琥珀浓”、“真珠红”、“烹龙炮风”、“罗帏绣幕”,作者用这样密集的华丽字眼描绘了一场华贵丰盛的筵宴。其物象之华美,色泽之瑰丽,简直无以复加。
诸物象之间没有动词连接,就像一组蒙太奇镜头,将画面与画面按照内在逻辑顺序一一呈现出来。杯、酒、滴酒的槽床……这些具体意象的相继出现,给读者酒宴进行着的意念。这种省略叙写语言的手法,不但大大增加了形象的密度,同时也能启迪读者活跃的联想,使之主动地去填补、丰富那物象之间的空白。
“吹龙笛,击鼍鼓,皓齿歌,细腰舞。”四句写宴乐的鼓点愈来愈急,连串三字句法衬得歌繁舞急,仅十二字,就将音乐歌舞之美妙写得尽态极妍。不仅让读者目不暇视,甚至耳不暇接。这似乎已不是普通宴饮,而是抵死的狂欢。下面的诗句作者开始解释这炊金馔玉,浩歌狂舞的原因。
“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春光正美,太阳却冷酷地移向地平线;青春正美,白发却已在悄悄滋长。曾在繁茂的桃花园中,看花瓣随风如雨而落,那真是令人目眩神迷的美。但每一秒的美丽,都是以死亡为代价的。何等奢侈的美丽。人们伸出手想挽留残春,但最终留下的,只是那空荡荡的枝头和指间的几片残红。在这凄艳的花雨中,在这渐渐拉长的日影下,愈转愈急的歌弦舞步是想追上时间的脚步,在时间鼓点均匀而无情的敲击声中,入唇的玉液琼浆己变得苦涩。
“劝君终日酩酊醉,酒不到刘伶坟上土!”诗的前一部分是大段关于人间乐事瑰丽夸张的描写:美酒佳肴,欢歌曼舞,人生之乐似乎莫过于此。但结尾笔锋倏转,出人意料地出现了死的意念和“坟上土”的惨淡形象,透露出一片苦涩幽怨的意绪。时光难逗留,诗人遂道,罢了,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既是壶中日月长,就多喝几杯,终日酩酊吧,无知无觉也就没有困扰了。何况哪怕好酒如刘伶,死后想喝酒亦不可得。可酒并不是真的就能令人忘忧。刘伶“一醉一石,五斗解醒”也未必真的逃避了痛苦。狂呼痛饮,及时行乐固然痛快,但是,即使秉烛夜游,人生又有几何,再回首已百年身,酒闲人寂之后,留下的只有深沉的孤独和空虚之感。况且生时的辉煌更加衬托出死后的悲凉,正是前后这种极度的反差和不协调给读者带来极大的震撼。人间乐事极力地反衬出死的可悲,终日醉酒和暮春之愁思又回过来表露出生的无聊,这就是诗人内心深处所隐藏的死既可悲而生亦无聊的最大的矛盾和苦闷。人生总难免面对差别,在差别面前,庄子喜欢否定它,以求心灵的宽慰和淡泊;作者李贺则喜欢确认它、甚至放大它,以强化主体对生命、生活的敏感和执著。他为此宁愿悲愤伤感,宁愿陷入感性的深渊而不愿自拔。
这首诗以幽遽朦胧、瑰艳凄冷的意境,生动灵澈、神奇超常的意象,构设意与境浑的美学特质,充分表达诗人身处病态社会的烦闷、压抑、凄凉与愤激心绪,给读者以深刻的精神启示和审美感受。
置酒高堂,悲歌临觞(shāng)。
人寿几何,逝如朝霜。
时无重至,华不再阳。
苹(pínɡ)以春晖,兰以秋芳。
来日苦短,去日苦长。
今我不乐,蟋(xī)蟀(shuài)在房。
乐以会兴,悲以别章。
岂曰无感,忧为子忘。
我酒既旨,我肴(yáo)既臧(zāng)。
短歌可咏,长夜无荒。
因为人的寿命短促,虽然临觞作乐,也只能悲歌慷慨,难以忘怀忧愁。
人生在人世间,就好像早晨的露珠一样,转瞬就会逝去。
时间不会重新再来,花也不可能再次开放。
苹只在春天绽放光彩,兰只在秋天发出芬芳。
剩下的日子苦短难耐,过去的日子让人感到苦闷惆怅。
人应当及时享乐,因与友人相会而快乐,以分别而感到悲伤。
哪里会没有这样的人生感触。
只是因为见到我的朋友而忘却忧愁了。
我的酒肴十分美好,就让自己尽情地品尝享受吧!
去吟咏短歌,及时取乐,而不至于荒废岁月。
本站。
朝霜:早晨的露水。这里形容转瞬而逝的短暂。
华不再阳:指花不能再次开放。
苹:一种水草,春天生长。
来日:指自己一生剩下的日子。去日:指已经过去的日子。
蟋蟀在房:这里借用《诗经》的诗句:“蟋蟀在堂,岁律其莫。今我不乐,日月其除。”《诗经》原意是教人及时依照礼制而适当取乐。陆机在这里运用此意。
旨:美好。臧:好。
“短歌”两句:意为吟咏短歌,及时行乐,而不至于荒废时间。与《诗经·蟋蟀》中的“好乐无荒”意义相同。
这首诗主要是感叹人生短促,应当及时行乐。诗中有的句子有意效法曹操,本诗虽也叙友情,不过并没有曹操在《短歌行》中表现出的那种建功立业的雄心。
天地无穷极,阴阳转相因。
人居一世间,忽若风吹尘。
愿得展功勤,输(shū)力于明君。
怀此王佐(zuǒ)才,慷(kāng)慨(kǎi)独不群。
鳞(lín)介尊神龙,走兽宗麒(qí)麟(lín)。
虫兽犹知德,何况于士人。
孔氏删诗书,王业粲(càn)已分。
骋(chěng)我径寸翰(hàn),流藻(zǎo)垂华芬。
天地无穷极:指天地永恒存在,没有终极的时候。阴阳转相因:寒暑阴阳相互更迭。
忽若风吹尘:这里指人生短促,好像风吹起尘土。
展:舒展,发挥。输力:尽力。
王佐才:足够辅佐帝王的才能。慷慨独不群:指卓越不凡,不同流俗。
鳞介:指长有鳞甲的鱼和虫。这两句是以龙和麒麟的不凡,来比喻人的杰出。
粲:鲜明。
骋:发挥才能。径寸翰:形容大手笔。
这首诗主要写人生短促,应该及时建功立业,传名后世。在诗中曹植不但对自己的政治才能很自信,也颇想在文学上一展自己的才华。
门有车马客,驾言发故乡。
念君久不归,濡(rú)迹涉江湘。
投袂(mèi)赴门涂,揽(lǎn)衣不及裳。
拊(fǔ)膺(yīng)携客泣,掩泪叙温凉。
借问邦族间,恻(cè)怆论存亡。
亲友多零落,旧齿皆凋(diāo)丧。
市朝互迁易,城阙(què)或丘荒。
坟垄(lǒng)日月多,松柏郁茫茫。
天道信崇替,人生安得长。
慷慨惟平生,俯仰独悲伤。
门前有车马经过,这车马来自故乡。
因为顾念我久久未回,因而他们远涉而来。
我听说有客人从故乡来,赶快整理衣服出去相见。
见到故乡旧友不禁感动得掉下泪来,亲手拉他进屋,擦干眼泪我们聊起了我离别家乡后彼此的境况。
我问他现在乡国和宗族过得怎么样,他凄怆地对我说,自我别后的这些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亲友也大都零落,不知迁徙到哪里去了,那些年迈的老人都已去世。
市集和朝堂都改变到了其他地方,以前的很繁华的地方都已成为了丘垄和荒地。
坟茔越来越多了,坟地上的松柏也郁郁苍苍。
天道还有盛衰,何况是人生呢?
想想我自己的人生,顷刻之间觉得无限悲伤。
本站。
濡迹:留下踪迹。濡,沾湿的意思。
投袂:甩下衣袖。赴门涂:赶出门口上路。揽衣:整理一下衣服。
拊膺:拍打胸部。掩泪:擦干。
邦族:乡国和宗族。
旧齿:故旧老人。
市朝:市集和朝堂。
郁茫茫:茂盛的一片。这里指坟墓剧增。崇替:盛衰。俯仰:顷刻之间,形容时间短暂。
《门有车马客行》,乐府旧题。唐代吴兢《乐府古题要解》说:“皆言问讯其客,或得故旧乡里,或驾自京师,备叙市朝迁谢,亲戚雕丧之意也。”西晋武帝末年,陆机和弟弟陆云离开江南家乡,北上洛阳以求取功名。不久,晋武帝去世,围绕权力的再分配,统治集团内部各派系展开了激烈的争夺。陆机沉浮于这种复杂的环境中,备感仕途艰险、人命危浅,由此也常常生发出怀念故乡亲友之情。这首诗虽沿用乐府古题,但反映的却是陆机自己的感情。
诗的开端六句,交代有客自故乡来,诗人急忙出门迎接。首句点应诗题。“念君”二句,以故乡客口吻点明作者离乡时间之长,以故乡客远涉而来暗示他们之间的关系并非一般,为下文的问讯作了铺垫。“江湘”,偏指长江,因从江东至中原无须经湘江,诗人此为协韵而已。“濡迹”,涉江时沾湿的足印,二字概写故乡客行旅的艰辛,起到以少胜多的效果。“投袂”两句,刻画诗人迎接故乡客的急切状态,神情毕肖,透过这毫无斯文气的动作描写,读者可以联想到诗人平素对乡音的殷切企盼。
接下来“拊膺”二句,写诗人见到故乡客的激动情态。诗人连用“拊膺”“携”“掩泪”几个带有强烈感情色彩的词语,创造出一种极端伤痛的氛围,淋漓尽致地表现了他那积抑已久的悲情。重情是魏晋思潮的一大特征,由于个人意识加强,魏晋文人对自己的喜怒哀乐有了更敏锐更强烈的感受;在情感的表达上,也冲破了汉儒“温柔敦厚”、“哀而不伤”诗教说的抑制,敢于尽力宣泄。陆机不仅在理论上首标“诗缘情”之说,而且在创作上大力实践之,他“观尺景以伤悲,俯寸心而凄恻”(《述思赋》),往往尽最大的努力来强化自己的感情。“拊膺携客泣,掩泪叙温凉”,不正是这种创作倾向的流露。
“借问”八句,写亲友零落,桑梓倾覆的惨淡现实。重逢乡亲,自然就要问讯故乡亲友的情况。而世间最牵动人心的,莫过于亲友的存亡问题,譬如汉乐府《十五从军征》中的八十岁老兵,他“道逢乡里人”,最挂念的也是“家中有阿谁。”“恻怆论存亡”,同样真切地表现了陆机的这种心情。然而,答案却令人黯然神伤。“亲友多零落”六句,展示了一幅极其惨淡的图景:亲友大部分零落了,有德望的老人则全死光了;昔日豪华壮丽的官府殿堂倾颓殆尽,或沦为杂草丛生的荒丘,或沦为商贩出入的集市;放眼望去,郊原坟冢垒垒,松柏郁苍。六句诗,“亲友”两句和“坟垄”两句形成相反相成的强烈比照,“市”与“朝”,“城阙”与“丘荒”,也对比鲜明。这都体现着作者巧妙的艺术匠心,只有通过这种对比组合,才能创造出沧桑陵谷的气氛和惊心动魄的感染力。
结尾四句,诗人把亲友零落、生命短促的现实痛苦升华为对整个人生意义和价值的悲叹感伤。“道”,此指自然规律。信,确实。“崇替”,衰亡,灭亡。“天道信崇替,人生安得长”——宇宙间万灵万类终归要走向衰亡,人又岂能获免!着一“信”字,更见沉痛。既然人的衰亡是宇宙之必然,那每个人都在劫难逃了,零落者的今天,便是“我”的明天,于是诗人便在一曲欲解不能的伤叹中收束全诗:“慷慨惟平生,俯仰独悲伤。”惟,思。“俯仰”二字突现诗人敏感的时间意识,与悲伤萦怀、感慨淋漓的气氛相吻合,更易产生“每读一过,令人辄唤奈何”的效果。
松子栖(qī)金华,安期入蓬海。
此人古之仙,羽化竟何在。
浮生速流电,倏(shū)忽变光彩。
天地无凋(diāo)换,容颜有迁改。
对酒不肯饮,含情欲谁待。
赤松子栖息在金华山上,安期生居住在东海的蓬莱仙山。
他们都是古代修炼成仙的仙人,不知今日他们是否还在?
人生浮幻如梦,如奔流的闪电般转眼即逝,忽然一下子就到了暮年。
几十年,天地并没有多大的变化,改变的只有人的容颜。
这样人生的即逝,谁能不感慨万千呢?眼前虽然有盛宴美酒,但欢饮不畅,没有举杯的心情。
参考资料:
1、石夫.赤松黄大仙.海口市:南海出版公司,1995年:33-34页
2、郭茂倩.乐府诗集.沈阳市:万卷出版公司,2009年:65-66页
松子:即赤松子,传说中的仙人。金华山:在浙江金华县北,即赤松子得道处。传说赤松子游金华山,自焚而化,故今山上有赤松坛。
羽化:道家以仙去为羽化。
浮生:人生。流电:形容人生短促,似流电。
凋换:凋落变化。
含情:形容心情不欢畅。
这首诗看似平淡无奇,实刚融游仙、忧生、饮酒、纵情为一体,意蕴丰富,耐人寻味。
诗的前四句,追思仙人,提出疑问。诗人开篇便从古时仙人、仙境起笔,首先创造出迷离缥缈的意境,也凝聚着诗人一生求仙的曲折历程和复杂心态。首二句仙人、仙境相应,山海对举,“栖”、“入”二动词镶嵌句中,造成神妙飘逸的意境,字里行间蕴含着诗人景仰、追思的情感。后两句则转入疑问,这是经过一系列的艰苦探索之后的反思绪果,疑问中透露出诗人迷惘、惆怅的复杂心态。
中间四句,感叹时光倏忽,人生易老。这里,诗人为强调人生变化之迅速,用了夸张的艺术手法:“浮生”两句中,“流电”的意象与“浮”、“速、‘倏忽”等词语的交互作用,就凸现出其人生短促的意识。”天地”两句又以永存的天地为反衬,来强化其人命不常的意识,揭示出时间的无限、宇宙的永恒与人生有限、容颜易改的矛盾,倾泻出诗人欲有为而不得,欲超脱而不能的内心矛盾与苦闷,流露出迷惘、倜怅又无可奈何的复杂心态。
结尾两句,紧扣诗题,揭出主旨。诗人在仙境、人生皆令人幻灭、绝望的情境中,忽辟奇境,面对酒杯而产生种种联想,在欲饮未饮的心灵搏斗中,以尾句中反诘的语气透漏出他欲超脱而不能的复杂心态,也表达出更高远的精神追求。
总体来说,这首诗以诗人内心情感流向变化来结构全诗。起笔是对古仙人思慕的情感基调,继而转入对仙人不复现的失望,对求仙追求的疑虑与怅惘。然后由上而下转入对人世时光易逝的忧虑,对容颜日改的无可奈何,表达出一种失落、灰心和幻灭的情绪。至此,诗人的感情潮水已退入最低谷,到了“山重水复疑无路”的境地。这时,诗人又以超然挥洒的笔触,突然推开去,独辟蹊径,以面对酒杯的联想、发问,表达了“含情”有待的高远精神追求,从而创造出“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意境。这就形成了全诗看似漫不经心、跳荡不羁,实则整然有序,浑然天成的艺术结构,显示出这首诗“飘逸”的风格。
天地无穷极,阴阳转相因。
人居一世间,忽若风吹尘。
愿得展功勤,输(shū)力于明君。
怀此王佐(zuǒ)才,慷(kāng)慨(kǎi)独不群。
鳞(lín)介尊神龙,走兽宗麒(qí)麟(lín)。
虫兽犹知德,何况于士人。
孔氏删诗书,王业粲(càn)已分。
骋(chěng)我径寸翰(hàn),流藻(zǎo)垂华芬。
天地永恒存在没有终极,寒暑阴阳相互更迭。
人生在人世间,生命极其短促,就好比风吹起尘土。
愿能发挥自己的才能,尽力为贤明的君主效力。
怀着这样为帝王辅助的才能,卓越不凡,不同流俗。
鳞介以神龙为尊,走兽以麒麟为宗。
自己犹如神龙和麒麟一样,十分杰出。
孔子删定《诗》、《书》后,王者的事业已经很分明。
我用自己的文藻驰骋,以文章垂范后世,千古留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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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无穷极:指天地永恒存在,没有终极的时候。阴阳转相因:寒暑阴阳相互更迭。
忽若风吹尘:这里指人生短促,好像风吹起尘土。
展:舒展,发挥。输力:尽力。
王佐才:足够辅佐帝王的才能。慷慨独不群:指卓越不凡,不同流俗。
鳞介:指长有鳞甲的鱼和虫。这两句是以龙和麒麟的不凡,来比喻人的杰出。
粲:鲜明。
骋:发挥才能。径寸翰:形容大手笔。
这首诗主要写人生短促,应该及时建功立业,传名后世。在诗中曹植不但对自己的政治才能很自信,也颇想在文学上一展自己的才华。
门有车马客,驾言发故乡。
念君久不归,濡(rú)迹涉江湘。
投袂(mèi)赴门涂,揽(lǎn)衣不及裳。
拊(fǔ)膺(yīng)携客泣,掩泪叙温凉。
借问邦族间,恻(cè)怆论存亡。
亲友多零落,旧齿皆凋(diāo)丧。
市朝互迁易,城阙(què)或丘荒。
坟垄(lǒng)日月多,松柏郁茫茫。
天道信崇替,人生安得长。
慷慨惟平生,俯仰独悲伤。
门前有车马经过,这车马来自故乡。
因为顾念我久久未回,因而他们远涉而来。
我听说有客人从故乡来,赶快整理衣服出去相见。
见到故乡旧友不禁感动得掉下泪来,亲手拉他进屋,擦干眼泪我们聊起了我离别家乡后彼此的境况。
我问他现在乡国和宗族过得怎么样,他凄怆地对我说,自我别后的这些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亲友也大都零落,不知迁徙到哪里去了,那些年迈的老人都已去世。
市集和朝堂都改变到了其他地方,以前的很繁华的地方都已成为了丘垄和荒地。
坟茔越来越多了,坟地上的松柏也郁郁苍苍。
天道还有盛衰,何况是人生呢?
想想我自己的人生,顷刻之间觉得无限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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濡迹:留下踪迹。濡,沾湿的意思。
投袂:甩下衣袖。赴门涂:赶出门口上路。揽衣:整理一下衣服。
拊膺:拍打胸部。掩泪:擦干。
邦族:乡国和宗族。
旧齿:故旧老人。
市朝:市集和朝堂。
郁茫茫:茂盛的一片。这里指坟墓剧增。崇替:盛衰。俯仰:顷刻之间,形容时间短暂。
《门有车马客行》,乐府旧题。唐代吴兢《乐府古题要解》说:“皆言问讯其客,或得故旧乡里,或驾自京师,备叙市朝迁谢,亲戚雕丧之意也。”西晋武帝末年,陆机和弟弟陆云离开江南家乡,北上洛阳以求取功名。不久,晋武帝去世,围绕权力的再分配,统治集团内部各派系展开了激烈的争夺。陆机沉浮于这种复杂的环境中,备感仕途艰险、人命危浅,由此也常常生发出怀念故乡亲友之情。这首诗虽沿用乐府古题,但反映的却是陆机自己的感情。
诗的开端六句,交代有客自故乡来,诗人急忙出门迎接。首句点应诗题。“念君”二句,以故乡客口吻点明作者离乡时间之长,以故乡客远涉而来暗示他们之间的关系并非一般,为下文的问讯作了铺垫。“江湘”,偏指长江,因从江东至中原无须经湘江,诗人此为协韵而已。“濡迹”,涉江时沾湿的足印,二字概写故乡客行旅的艰辛,起到以少胜多的效果。“投袂”两句,刻画诗人迎接故乡客的急切状态,神情毕肖,透过这毫无斯文气的动作描写,读者可以联想到诗人平素对乡音的殷切企盼。
接下来“拊膺”二句,写诗人见到故乡客的激动情态。诗人连用“拊膺”“携”“掩泪”几个带有强烈感情色彩的词语,创造出一种极端伤痛的氛围,淋漓尽致地表现了他那积抑已久的悲情。重情是魏晋思潮的一大特征,由于个人意识加强,魏晋文人对自己的喜怒哀乐有了更敏锐更强烈的感受;在情感的表达上,也冲破了汉儒“温柔敦厚”、“哀而不伤”诗教说的抑制,敢于尽力宣泄。陆机不仅在理论上首标“诗缘情”之说,而且在创作上大力实践之,他“观尺景以伤悲,俯寸心而凄恻”(《述思赋》),往往尽最大的努力来强化自己的感情。“拊膺携客泣,掩泪叙温凉”,不正是这种创作倾向的流露。
“借问”八句,写亲友零落,桑梓倾覆的惨淡现实。重逢乡亲,自然就要问讯故乡亲友的情况。而世间最牵动人心的,莫过于亲友的存亡问题,譬如汉乐府《十五从军征》中的八十岁老兵,他“道逢乡里人”,最挂念的也是“家中有阿谁。”“恻怆论存亡”,同样真切地表现了陆机的这种心情。然而,答案却令人黯然神伤。“亲友多零落”六句,展示了一幅极其惨淡的图景:亲友大部分零落了,有德望的老人则全死光了;昔日豪华壮丽的官府殿堂倾颓殆尽,或沦为杂草丛生的荒丘,或沦为商贩出入的集市;放眼望去,郊原坟冢垒垒,松柏郁苍。六句诗,“亲友”两句和“坟垄”两句形成相反相成的强烈比照,“市”与“朝”,“城阙”与“丘荒”,也对比鲜明。这都体现着作者巧妙的艺术匠心,只有通过这种对比组合,才能创造出沧桑陵谷的气氛和惊心动魄的感染力。
结尾四句,诗人把亲友零落、生命短促的现实痛苦升华为对整个人生意义和价值的悲叹感伤。“道”,此指自然规律。信,确实。“崇替”,衰亡,灭亡。“天道信崇替,人生安得长”——宇宙间万灵万类终归要走向衰亡,人又岂能获免!着一“信”字,更见沉痛。既然人的衰亡是宇宙之必然,那每个人都在劫难逃了,零落者的今天,便是“我”的明天,于是诗人便在一曲欲解不能的伤叹中收束全诗:“”惟,思。“俯仰”二字突现诗人敏感的时间意识,与悲伤萦怀、感慨淋漓的气氛相吻合,更易产生“每读一过,令人辄唤奈何”的效果。